从师范学校毕业到如今退休,我一直在一所中学教书,在讲台边,一节课又一节课,一年又一年,像农夫在地里耕作,平常极了。世世代代,无数的人都这样劳作,一生只做一件事。——吴非 |
■本报记者 梁杰
听说已经退休5年的吴非老师最近出了新书《课堂上究竟发生了什么》(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),翻开书我们发现:退休后的他并非真的闲在家里,而是一直没有停下思想的脚步。日前,记者采访了吴非老师,在与他的交谈中,我深切地感到,他对课堂的那份眷恋与思考如一壶老酒,愈酿滋味愈醇厚。
教师不阅读 教育没希望
一个人成年后的精神追求,主要还在于个人的读书和修炼。幼年时广泛的阅读,接受文化熏陶,潜移默化之中,心灵有了正义和善良的种子;在少年时,在青年时,得到了滋养,萌芽了,成了一棵长得笔直的树——除非有灾难性的砍伐,否则它不会倒下。
说起读书,吴非老师戏称自己是“早稻田大学”毕业的。吴非的读书经历可以追溯到1968年去农村插队,那时他刚满18岁,劳动强度很大,分配的粮食不够吃。然而比饥饿更可怕的,是生活在愚昧环境中,因此他不得不挣扎着寻找文明。“为什么要读书,我说不清,那时也没有什么企图,那个时代不可能让我去读大学,我只能自己找书读。用过两三年煤油灯,后来有电灯,但只能用15瓦的,如果用25瓦的,乡亲们会有意见。无论如何,有书读,世界明亮了。”
在农村,吴非读的书比较杂。“我曾用了三年时间读近代史料,发现了许多和教科书上表述不一样的内容,明白了要对历史问题作判断,最好阅读第一手资料。我对一些问题的怀疑也是从那时开始的。”由于过早失学,底子差,文革中政治环境恶劣,读书也不能公开。那时读书没有方向也没有系统,抓到什么读什么。但这样的“杂”给他后来从事教学带来不少好处,吴非说,“中小学教师需要阅读些‘非专业’知识,这可以对他的思维形成补充。”
回顾个人的阅读史,吴非老师感叹凡是最终形成有价值记忆的阅读,多是在独处的状态下。阅读是个人的事,只有“个人”才能在阅读中思考,因而只有个人阅读才能真正获得教养。归根结底,教师的全部教育智慧都是个人读书、思考及与他人交流中产生的;外部的环境至多起到“催生”“促进”作用,没有“种子”不行。
吴非羡慕现在的教师赶上了读书的好时代,“文革”中,为了借一本书,他往往要走上几十里路,当年独自在油灯下如饥似渴读书的幸福感至今难忘。现在各方面条件比较好,是教师专业进修的好时期,无论环境如何,一个人都能营造起个人空间,关键在于如何抵御诱惑,拒绝平庸,这些,需要老师们有明智的选择。
谈到如今很多教师不读书的现状,吴非说,“教师不读书的状态不改变,教育没有希望;教师缺乏阅读习惯,从本质上讲也就没有了‘教’的资格。学生跟从不读书的老师,能学到什么呢?”谈到教师不读书的原因,吴非分析说,时下不读书的教师能在学校生存,和低水平的应试教育有关。有位老教师曾说:“如果不搞应试教育,大部分老师将不知道怎么上课。”如果没有“应试”压制学生,很多教师在课堂上将会“露馅”。
吴非认为,有阅读习惯的教师,永远有阅读时间,不存在什么困难,不会受任何利益的驱动;而不想读书的人,永远会有各种各样的一大堆理由。教师不阅读的真正原因,还在于缺乏职业意识和正确的价值取向。教师能否把阅读作为生活方式,作为职业需求,能否正确判断学科教学价值,能否正确估价个人专业水准,都会影响他的学习观。教师不读书,有个人的懈怠和懒惰,也有体制弊端。有些学校,校长不学无术,也猜忌读书人,曾听到有校长非议教师,说“读书多有什么了不起”,公开宣言“读书多的教师难管”。学校风气恶俗粗鄙,会传染给学生,祸害无穷。
好老师是一盏灯
优秀的教师应该是一盏不灭的灯,而那“开关”就在他自己的手里。他的“亮度”在于他个人的修炼;如果他有“电源”,或是不断充电,他就能一直发光,一直照耀着学生面前的道路;教师的进德修业应当一直到教育生命终止。
在吴非老师看来,好老师或者说合格教师必须具备以下基本素质:思想者、学习者、实践家和优秀的表达者。
合格教师首先应该是思想者。要正确看待教育职业,维护教育的纯洁与神圣,保持做教师的职业尊严。既然是“师”,就得独立思考,在当下,要特别注意发展学生的思维品质。学生的成长,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教师的价值追求。当教师的心中有“人”,并竭力不被世风压进平庸模子时,他的自由思想会照亮教室里年轻的心,每节课都会是生命的脉动。吴非认为,好老师就像一盏灯,照亮学生的精神世界。
吴非认为,有职业追求的教师,不仅在“教”的过程中“学”,还会不断地从生活中汲取教育资源并获得灵感。他应该是思考型的学习者,他能明白这节课要做什么,同时也知道这节课对未来意味着什么。对有追求的教师而言,每节课的作用都是独一无二的。
“我清楚自己的知识能力有限,所以一直能保持对事物的好奇心。我爱学校,因为这里有各科教师,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专业,他未必是顶尖人才,但他一定在某方面比我强,我有许多可以请教的老师,我也总能找到值得关注的事物。直到退休,我仍然在摸索教学,想弄清学生学习的状态,想象他们在我的课堂上是如何思考的。”
教师是实践家,教师的工作绝非简单的实验和重复,而是充满创造的实践过程。每一位教师的工作都是独一无二的,教师在这一过程中不但践行职责,而且还应富有创造激情和理想追求。
至于“优秀的表达者”,吴非认为,不善于表达的老师很难获得学生的认可。
青年时代艰苦的插队生活,多年后逐渐浓缩为几幅图景及意象,成为吴非的青春记忆。他曾数次在夜间遭遇暴风雨:伸手不见五指的野外,他在泥泞中挣扎,瓢泼大雨,无处躲避;他大口地喘息,每迈出一步都悬着心,因为害怕滑入河渠、池塘中。绝望无助之际,只要远处隐约有一点灯火,都会燃起希望……其后,他不止一次地身陷那样的困境,逐渐地在心里点燃希望,同时常想到暗夜中的一盏灯对征夫路人的意义。
做教师后,当学生带着困惑来到他面前,离开时脸上带着微笑,他感到自己是个有用的人。“有时,我会有这样的想象,譬如现在,我正安静地在黑暗中思考,如果想到在远处有个人非常需要灯光时,我会立刻拧亮我的灯,或者走出屋子,点燃一支火把。我觉得做这样的事能让自己快乐。我有梦想,但我知道能力有限,至少,我可以改造自己,除此之外,能做多少算多少,总之,停不下来。”
每堂课都是一次旅程
教学,像长途跋涉,带着一群儿童、少年,或者稚气未脱的青年,往前走,有时停下休息,偶尔也会绕点路,甚至会走错路;虽然我可能熟悉这段路,但我每次带着不同的人;他们最终要去不同的地方,我带领他们,直到他们有勇气踏上一段陌生的路,甚至去冒险。
吴非认为,基础教育的特点,在于教师的全部努力,经过漫长岁月之后,才可能从人的教养、习惯方面看到一点点作用,而追根溯源,却又未必能说清楚。教师一节课,仅仅是一滴水,但是,每一滴对于生命都很重要。
教师的职责是“教”,为什么要教,怎么教,课堂上究竟发生了什么,始终是他感兴趣的问题。“我至今仍然在思索课堂上的一切。在那些年里,每天都在思想,为此殚精竭虑,时喜时忧;那几十分钟的一节课,你虽然知道可能会发生什么,却无法预知那些妙不可言的细节或是突然出现的障碍,你也未必能清楚地描述它与未来的某种联系。人的一生,有12年要在小学和中学的课堂上度过,课堂上发生过什么,课堂将会对未来有什么样的影响,教师不能不思考。”
吴非喜欢课堂,他认为上课是件很有趣的事情,教室里有几十个人,他们在观察老师,教师也在观察他们;这些人对老师有许多期待,各种各样的,大到人生梦想,小到眼前的快乐,而你尽可能地要了解这些人在想什么,你不但要让他们了解某些方面的事物,要让他们思想,成为人,还要让他们每节课都能轻松愉快。
“我常想,如果不是在课堂,我可能不会像这样关注一个人的状态。学生在课堂如何活动,他们需要做什么以及会怎样做,他们在几十分钟内可能会有什么变化,这些小小的变化如何聚集,最后会形成什么样的思维,可能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……如果教师能关注这些,并是个‘有办法的人’,教育就有可能成为美好的生命礼物,而不是简单的规训,或是一成不变的教化。”吴非如是说。
吴非老师重视每一节课,并始终着眼于“人”的教育。他认为,如果教师眼中只有“课”而无“人”,那样的“教”没什么社会价值。“我不是一个很有智慧的人,敬重常识让我少犯了很多错误。‘东鲁春风吾与点’,是极高的教育境界。我后来也想到,那也应当是极平易的教学常态。我常常憧憬那样的课堂,无论是做教师,还是做学生,甚至只是做一名旁观者。”
退休后,吴非有更多的时间静思。他每天走路近两个小时,城墙下、江边,一边走一边想。回顾自己课堂上那些事,“我的课堂还有很多局限,我缺乏在不同学校工作的经历,对其他学科的教学了解也很孤陋。”吴非认为自己如果多年前能有这样静思的时间和空间,也许会少犯许多错误,把课上得更好一些。
退休后他每天都写点东西,把自己的思考写下来。这些思考如今已收录成书,吴非希望通过这本书让更多的人知道,教师要有自己的教育思考,心中要有学生,要警惕课堂上的种种反教育行为,不要身不由己地随波逐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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